书誓山河水香女史

十二(第2页)

夜雨降下来了。虽是立了春,太阳一下去,凉意一下子就浃肌瀹髓,仿佛要将一春的暖意都收回去。整整三日,凤宸宫静得听不见人声,只有落花,在疾风中呻吟着,撞上窗棂。宣瑶白日昏睡,一到晚上,整个身子都烧成了火棍。杨淑婉一刻也合不了眼,浸透了井水的手巾,才搭上额头,立刻灼得滚烫。她只好将窖藏的冬冰缚在胸前,然后紧紧抱住她的四肢。冰水淌到肚腹,她总要起身,将晚饭的一点小米粥全呕在净桶里。

宣瑶有时也说胡话,说的最多是让阿清少淘点气,娘叫多少声了,还不来吃饭。还翻来覆去念着宣鄞的名字。每回杨淑婉觉得要念到自己了,她又忽然咬死了牙关,发疟子似的直流冷汗。

杨淑婉双颊迅速凹陷下去,到了出殡那天,延禧帝已快认不出她来了。她戴着半孝,固请以妃礼裣送杜宛娘。延禧帝虽觉杜婕妤暴毙得蹊跷,无奈动了杨淑婉,就是明火执仗跟杨家过不去,何况她哥哥现为丞相,位居官长,他还没有这个胆子。因此只判了个她治宫不严,禁足三月。

宣瑶拉着宣清的手,全身重孝,映着渺渺云天,淡淡春山,老远看去,像两只断了线的鹞子,一高一矮,在无边旷野里随风飘荡。曹德妃带头哭了几声,还洒了点眼泪在墓圹里。有跟杜宛娘不对付的,此刻也纷纷可怜起宣瑶、宣清来。苏美人走上前,从经师脚下捡了几个纸钱,塞进宣瑶手里。“你娘一生行善,佛祖保佑,投在观音菩萨座前,当一个散花天女!”宣瑶五指平伸,小风卷来,那纸钱还是落到了圹xue里,似点点雪花飘落棺椁。一声“哭吊!”大家都放声哭了起来。只不知内中有多少人是哭她们自己,死时还不定能进这南山皇陵。

宣清肝肠寸断时,还不忘拉姐姐衣角。宣瑶仍那么定定站着,眼圈红得滴血,却一滴眼泪也没有,嘴唇抿成了一片钢锋。经幡烈烈、梵呗声声中,杨淑婉仿佛看见十殿阎罗悄然从地底爬出,正透过尘世看着她。她宁愿棺材里躺的是自己。

一月后,宣瑶成人了。

坊间说话人都讲究个“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”,这三年虽未特别有甚么事,宣瑶心里何曾片刻宁定?闲时节,常要跑回兴庆宫,在阶上一坐一个下午。墙头槐花开了,因无人捡拾,坠下的花瓣薄如蝉翼,一会儿就浸透了泥土颜色。她想起从前和阿清在这里打槐花,怀里装满了,跑去给娘做槐花饼。一路跑,一路掉得愈多。靠里那面墙还有个泥印子,是给阿清踏的。一晃十年过去了。

从前她总觉着甚么都没有,甚么都不够,好像日子多得太滥了似的,寻常人事引不起她一点兴趣。可是再一回首,她那时有的实在比谁都多。她愿倾其所有,再过上一天那普普通通的日子,可是都不能够了。

她个子抽了不少,渐渐的,延禧帝都要仰头看她了。外面时新的花缎总是头一个穿在她身上。阳城公主留下了哪一匹锦子,整个长安城都要风行一月,抢不到的,连头也打破了。可她还收着穿不下的旧鞋,灰扑扑的颜色,像个巴掌大的小船儿,时不时拿出来看看。有一天被老鼠咬脱线了,她才哑然失笑,堆在院中全烧了。

延禧帝老得比她长得还要快,好像人老到一个岁数,就会往回长成一个小孩。他的背弯得像驮了几十斤面口袋,头发一夜间白得刺眼。海外十洲三岛的道士法师,带着各自的仙丹妙药,女贞观里都要住不下了。他一吃仙丹就要肚痛,肚痛了就要采战御女,发一身汗,然后倒头睡一整天。在梦里,他总是乱喊宣瑶做杜宛娘,宣宁做姜亦锦。

朝政一委秦天吉、杨宾基。宣瑶搬进了麟趾宫东暖阁,今日接一本为秦氏远房姑娘求封诰的奏书,明日接一本为杨氏堂房重孙讨荫职的笔劄,她总冷笑一声,舐湿了狼毫,一笔一画批个准字。不时也有来求聘的。掮了十七八杠箱笼首饰、果子糕点,披红挂绿地擡到殿上,箱子还未放稳,就被宣瑶喝令全打出去。

昨日阮家不识擡举,又为小侯爷求亲,宣瑶招手叫来队伍最末一个柴瘦小孩。那小鬼裹在不合身的红袍里,大宽宽的随时要跌的样子。宣瑶叫他三遍,他只是呆呆淌着鼻涕,变了石人一般。老管家看不下去了,“哏”的一声,打了他两个嘴巴:“小六儿!吃雷打的,娘娘叫你呢!死成这样干啥?”宣瑶心中微涩,温言道:“这殿上果子,尽着你吃,不要怕,全是你的。”那叫小六儿的孩子初还不信,望望老管家的脸。阮升眉毛胡子都瞪得翘了起来,推得那小六儿踉跄几步,恶声恶气道:“听到没?娘娘金口玉言,不怕吃死,你就敞开肚皮海着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