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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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人给阿嫦掇放的远的菜,她索性停箸不食了。就在这时,门外又吵嚷起来:“老爷哟!老爷!”秦峥眉头挤成一个“川”字,啪的放下筷子:“个老不死的!到处嚎什么丧?”阿嫦一听是娘的声口,眼光急急跟随过去。两个家丁棍间夹着一物,就跟方才上过的藕粉汤团相似,白敦敦的一路滚进来。不知哪个长舌丫头搬来了三姨娘,只见她发鬓拿香油梳得喷香,两手扎着,在身侧一福,甜蜜蜜地笑着说:“见过老爷!介位大人!”秦峥按着山根,挥手支使阿嫦:“来都来了,快扶你娘上座!”
阿嫦心里坠着什么似的不安,上前挽住她的胳臂。三姨娘走了两步,忽然想起此行所为何事,猛一扯阿嫦,连她头绳都挦掉了,凤仙花染红的尖尖指甲,捏着她的下颌,左右转着给沈训海看:“瞧瞧!瞧瞧!”拍拍白莲瓣样细腻的香腮,“我里个囡囡啰里赛弗过人?再是波俏!咦为耍唔人来娶子个?”
“娘,阿嫦痛……”眼泪顺着她的两颊直流。秦峥背过身,陪笑道:“沈先生见笑了,我这个三姨太太,向来有些疯癫。”沈训海眼光上下笼着阿嫦,眉花眼笑道:“果然好个福相!”又捋起她的袖子,端相她陷在白肉中的掌纹:“不错!不错!是个贵人命。”秦峥忍不住低声道:“可她,不太……不太……”说着咂咂嘴,连连摆手。沈训海将他拉到一旁,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悄声道:“闻说圣人也有些个子……”
秦峥只得让步道:“也罢。从明儿起,我请十个老妈子好生教她规矩。到选妃之前,再送到京里家大人府上。”沈训海不再看阿嫦,掀髯道:“正该如此。说到底,老大人的话,咱们不能不听呀!他一人上去了,啊?”故意眨眉弄眼的:“咱们日子才有得过,是也不是?”三姨娘听不懂官话,拽着秦峥衣摆,侧脸贴在他大腿上,眼泪说落就落:“老爷呀!倪行行好子,可怜侬小妇人搭囡囡日子苦得势!”阿嫦原还懵懵的,渐次有些明白了,大声道:“阿嫦啰里也弗去格!阿嫦啰里也弗去格!”这话喊出来就如一片雪花落入了冰湖里,一点水波也没掀起来。
不知怎么巴到了席散,三姨娘满脸喜气,跑前绕后的,唯恐她脚下跌了一下。有几只猫团凑上来要食,都给她跺开了。一路上阿嫦耳里灌的都是娘的叨唠:“俚格囡囡真当福气!介辈子还怕拨人眼色瞧嚜?咦弗像俚搭个娘,啰有介子人心疼嗄?”不知哪儿来的光,照得她眼下一圈亮银,捂着面,竟是又哭了。阿嫦只觉手上一重,被她来回摇着:“乖阿嫦,乖囡囡,进得宫里啵,好好吃,好好穿,莫想侬老婆子。倪老了,耍么都帮弗上俚格……”阿嫦不语,心事和着泪眼,苦得咽不下去。
从此,阿嫦再也不能和姐姐们出去荡舟了。看她们的夫婿雄鸡似的振着翎毛,抖擞得跳上马背,她竟觉着羡慕。大姐对她好了许多,送了许多衣裳;三姐嘴撅得更高了,偏要挑她在屋的时候,装作和人咬耳朵:“俚晓得么?国家大事,皇上一毫子做弗得主。伊格姊姊呀,狠巴巴格,怕死人得势!”啪嗒一声,戒尺雨点般落到她手上:“小姐,见皇上的礼数呢?”
面前这几个嬷嬷都是建宁元年放出来的老宫女,有的熬了半辈子,都没见过延禧帝一面,却将这套礼仪习演了无数遍。阿嫦双膝着地,打摆子似的,头未挨地就提起来了。那嬷嬷如老夫子一般,看也不看,摇头晃脑,拖着长声:“这就对了。《礼记》有言,‘古者妇人先嫁三日,教以妇德……’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