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四
开春风狂雨骤,天气反复了许久,柳盈病体已痊,仍被拘守在房,整日不是临摹楷字,就是闲翻琴谱,和小愫下棋,并没当真依从老爷的禁令。过了好些天,时届清明,庭中杏雨疏烟,娇莺恰啼,一派芳春好景。她乘着容车,又在陶府停下。舅舅曾育一子,生来病骨支离,药材钱也不知花去多少,终久是留不住,一岁多就亡故了。有人说,这孩子是故去的勇毅侯怨气不散,转世投胎,专来破他的气运,时辰到了,自然就归阴间去了。陶荏却哭得老泪纵横,直要呕出心肝。这也不奇,他年已五旬,膝下子嗣凋零,至今存活的只有一个痴女。纳了三房小妾,仍未叶梦熊罴。无怪乎外间传闻,说他作孽太多,子孙遭报云云。
陶荏已在下首横设了方案、条凳,案上堆着贝叶经折,文具齐备。洗墨的小磁缸里,盛了一碗清水,化着一滴鲜血。这是舅舅发愿,在亡儿周年祭上,以血写经,超度亡魂,求乞后嗣。她娴雅地护着袖管,运笔如飞,已在白褶上抄下《坛经》第一行。陶荏站在一旁观看,不住点头。甥女字迹清丽,又能尽脱闺阁熟媚习气,与她的诗才一样,不日即可出师。有小童递上拜帖,他看了以后,吩咐打扫花厅,在彼议事。
舅舅去后,柳盈才从纸上擡眼,素毫轻放,走到书桌之前,观看陶荏的书信。她何曾做过此等悖逆之事?心头砰砰直跳。都是一些公务往来的信函,未免错乱,回笺粘附原件,须用时撕下即可。这些工作统是书吏来做,他只是口授大意,甚少亲笔复信。她没费神什么工夫,就在底下找到一张压着的素笺,是认得的笔迹,信上开报秋决罪犯姓名,请旨复核云云,落款是“学生杜晏华顿首百拜”。她用裁纸刀裁了个斗方,含毫思忖,略一构思,即在纸上写下一首绝句:“被发箕子岂佯狂?歌凤接舆愿难偿。贾女衣香犹未染,顿开金锁走鸾凰。”粘在原笺背面。
一会儿小厮进来取信,看案上的一摞都有了回复,于是一齐取走,交给师爷过目,然后派发原主。陶荏平日御下甚严,他们哪敢擅改一字?虽看此信语气不伦,却也不敢多问,糊里糊涂就送走了。
陶荏回来时,柳盈还在抄《自序品》,已抄到了五祖偈送惠能,那一行带血的偈语,犹自墨汁淋漓:“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。无情亦无种,无性亦无生。”陶荏想起尚有一信未复,坐进太师椅,八仙桌上却空无一物,讶然道:“咦,秋鸿来过了么?”柳盈装作不知,埋头疾书。陶荏眼光诡秘,苦恼道:“露恩霜威,国步不踬。这秋季处决人犯,可是举国大事,怎能如此轻忽!也罢,只好教他过来面议。”柳盈默默起身,是要告退的意思。陶荏看一眼铜表,漫然道:“庖房备好了晌午饭,你且去用过中膳,下午再来抄写罢。”柳盈微一福身,咬了咬唇,忽然道:“剩下的经书甚多,甥女久在此处,打扰舅舅会客不便。不如舅舅将须用的物件,每日送到敝宅,甥女焚香沐手,从容缮写如何?”
陶荏怔了怔,眼神有些复杂,盯着铜印上的龟钮,松了口:“好罢,就依你说,可不许偷懒。”柳盈连忙答应:“至期一准送至府上。”回到柳宅,她心里还在乱跳,面色一会儿红,一会儿白。想到寄诗之举,过于鲁莽,虽是好心,然语杂戏谑,命意不庄,倒有些对不住表姊,悔意一阵阵泛上来。她心思不静,难抄佛经,瞥见一片素壁,十分难看,于是让小愫磨好彩墨,玉手一挥,竟是一匹彩绘文豹,载着赤锦云旗,跟随青丝万千的女神,正攀藤牵葛,颙立崖边,怅望风雨,如有所思。
画毕,自个儿都是一惊,“呀”了一声,险些儿碰翻砚池。小愫探头探脑,嬉笑道:“依我看,这算是娘画得最好的一幅啦!简直可以拿到聚宝斋,混进古人画里,卖个大价钱!”柳盈有些慌乱,信手一揉,扔在字纸篓里。好像身子不听使唤,孕育出一些反对自己的情感来,她须在酿出大祸前,赶快掐灭欲根。回头对小愫道:“跟老爷说,明儿起我要潜心写经,每日三餐送到房里。二爷家小姐来了,就说我身子不爽利,不能见客。随她们在哪聚会,都不必来请了。”小愫不意她自苦如此,想到有日子见不到女伴,没精打采地应道:“是。”
春风恼人,吹绿了杨柳梢头,催开了牡丹园、芍药圃,正是风飘玉屑,亭积香雪,千红万紫,没乱煞人。卷起飞沿,春光自个儿就飞到案上,四出跳荡,割碎字句。柳盈停笔不写,凝望园中,忽唤道:“小愫,表小姐那边,婚事筹备得如何了?”小愫正趴在贝壳窗台,拿一根狗耳草逗画眉,闻言懒懒道:“没听有什么新信儿呀?该是差不多了罢。”
一滴浓墨洇湿了佛号,她口里道声罪过,赶紧换了新纸,从头抄起。那些字却怎么也印不进心里,分明每项字义都是熟悉的,连起来就不知是什么话了。“啊唷。”她簇起柳眉,原来是一个不察,抄串了行。她再去取余纸,案上却空空的。她的手顿在那里,身子徐徐坐下,心思却转到了别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