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(第2页)
他是没见着我的信么?还是写得不够敞亮?亦或者,他不愿抛弃在京的富贵,宁可终身伴着个疯疯傻傻的妻子?若是如此,其人心术不足问矣。
虽知如此,要想不念,谈何容易?
门上忽来报:“孙二婶娘来了。”小愫欻得窜起,倒像蓄满劲的弓,随时要奔乐子射去。孙氏果然没教她失望,率着一队丫鬟,提着五彩攒盒、猪头水酒,浩浩荡荡朝枯荷轩来了。柳盈出外迎接,只见孙氏穿着大红祥云金丝坎肩、掐银水绿百蝶宫裙,身上钗钏无数,并不显得俗气。她走进小院,吩咐丫鬟闭上门,不叫从人跟着,亲热地执起柳盈的手,一同步进屋里。看四壁冷落,屋里连个瓶花都没有,细眉一轩,发怒道:“你这个丫鬟怎么当差的?连个香篆都不点,要闷死你家小姐?”小愫对柳盈扮了个鬼脸,温驯地垂头挨骂。柳盈忙说情道:“是我要静心礼佛,不叫杂物分心的。”孙氏也看到了洒金笺上的细楷字,皱眉道:“你一个女孩儿家,怎么喜欢恁般冷清学问?仔细把心看灰了。”
在她心里,既投了人身,又是诰命夫人,自然有千般乐事等着享用。悲也一天,喜也一天,那还不快把愁闷丢到九霄云外?没来由戚戚怨怨,愁风恨雨,这就不是一个过日子人的脾气。侄女就这一点她看不上眼,往后进了家门,可得撺掇嫂子,好好磨练她。
在妯娌中,孙氏性强,一张利嘴,最是说一不二,柳尚书都要让她三分。她说的话,柳盈是能听进去的。不禁也自责后悔,不该为了没影子的事儿,颠颠倒倒,眠思梦想,有失大家身份。
孙氏在她袖中塞入一物,细看是个红纸小封。柳盈一头雾水,不敢拆看,只得收下。她揭开桌上的盒盖,柳盈倒吸口气,原来竟是一只死雁,足上缠着红绳,毛羽楞楞,显是刚打不久。孙氏看着她的表情,含笑道:“这是我那好侄儿去翠屏山打来的,这般物事不常见,留你做个念想,不知你肯不肯收下?”
奠雁之礼,是士昏礼中的首道仪程,如此明显的暗示,柳盈自无不懂,不禁手心发汗,脸上血色尽褪,却还晓得以礼自持,不伤婶娘面子:“孙少爷的好意,小妹心领了。只是婚姻大事,须待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岂有私相授受之理?”孙氏看她举止落落大方,进止有节,心中称赏,便也盖上攒盒,陪笑道:“是我唐突了,未说清来意,难怪你有此顾虑。”她就势尝了一口香片,捏住鼻子,吐在小痰盂里:“这茶放久了,茶味都变了,快去换来。”小愫骨嘟着嘴,从椅背后钻出来。她还想多听几句来着。
直到房内只剩两人,孙氏才正色道:“我当真跟你说话,你也不需推脱。我晓得你爹的意思,是叫你自主择婿,只要你肯点头,旁的一切好说。”柳盈涨红了脸,不料爹当日的一句笑语,竟给婶娘知道了,这会怎么看她呢?岂非有越俎代庖、不敬长上之嫌么?孙氏体察入微,知道是该松一松弦的时候了,于是笑脸生霞,带着回忆的口气说:“此事本不该我插手。只是想起从前,常看你们两个一起玩闹的。有一回趁着我睡觉,你们从妆台里拿了胭脂,给柳绮养的小鸽子染色,被她发觉了,三个人在堂下哭,他要代你受过,你可还记得么?”
柳盈想起来了,柳兰泓治家有些拗性,觉得此举有伤天和,照此发展,违害生灵,残虐百姓,为日不远。于是拎着大棒子,在孙汝元背上击了三杖,疼得他龇牙咧嘴,好几天没下床。她们偷着去看他,用小篮子吊给他东西,扮演探监的游戏,好不有趣。思念及此,柳盈的唇畔也多了一丝笑意。
孙氏见事情有三分了,趁热打铁,邀她去园中转转。长辈邀约,柳盈再无可拒,当了一个月的董生,也只好掀帷了。说来也怪,方才还晴空万里,这会儿不知打哪飘来一朵乌云,踞着梨杏,倒似剪了一树纸花,阴惨惨的,令人不忍细瞧。几个小丫头打秋千的索子还没拆下,春雨如潮,油绿踏板浸得水汪汪的,地上也积起了小水潦。孙氏忙拉着她到亭子里避雨,亭柱上题着义山集句的楹联:“浮世本来多聚散,更持红烛赏残花。”一看便知是柳盈的手笔。亭檐双层中空,可储雨水,到了夏日,无风自雨,便如一道天然的凉幕。这般工巧心思,也是她从古书上看来,绘了图纸,请来巧手艺人建造的。
隔着渌水,远离尘氛,柳盈最爱在此闲坐听雨。从来文人惜春,厌见残红零落,可在她心里,花娇柳媚之时,若不来场急雨,红淹绿润,憔悴香粉,便见不出枯寂之美来。孙氏本来深恐绣鞋沾湿,但一想此行所图,便觉是天公赐予一个好题目。于是把手一指,落红成阵,侃侃道:“自古月圆则亏,水满则溢,人间万事,莫不是这个理路。你光看夫妻恩爱,百事依随,可不知归终几人有好收场?由爱生痴,由痴生妒,由妒生恨,由恨生憎,多少年少夫妻,不是相爱太过,酿成苦果?好着时,恨不得满心占有,对方多看了别人一眼,腔子里就妒焰三尺,□□焚身,再没个干净时。再就不懂,那两人相处,便像是崖岸对峙,中间没有水流,萦纡冲和,可不就撞在一块儿了么?那时候,玉石俱焚,死气活相,多少好夫妇,不是这样吵散的?可当初要好时,恨不得黏做了一人,旁人再劝,也是分解不开的。其实也无怪他们,命中魔星,前生注定,便是心知其理,身子怎么由得着自己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