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誓山河水香女史

四(第3页)

她这一篇情判,柳盈可从未想过。现下一点点想去,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。大约凡人脱不去“喜新厌旧”四字,譬如初交密友,倾盖如故,便看作命世知音,恨不得一晚上将话说尽。日子久了,圆凿方枘,各人的脾气,有些显露出来了。那时念着初识好处,不肯乍然分手,便觉对方处处不是,一言一语,一举一动,浑不似当日那人,由不得渐行渐远,虽不至割席断交,也是日久生厌。仔细想来,实是无味。反不如当初印象平平,话说三分,倒能细水长流。

孙氏窥着她神情变化,担着小心,略略提点道:“我这话说来怕你不爱听。其实老一辈儿人,不到成婚之日,不识夫婿之面,是有其因由的。这过日子,柴米油盐,相夫教子,管束下人,打赏仆役,离了心计,哪一样行得通?这世间机关算尽,不失真心者,倒也非无其人。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,怎有那等阅历?由着性子,你欢我爱罢,多半闹一个不及黄泉,不复相见;何如当日断情绝爱,嫁一个常人,倒能安安稳稳,一生无虞?”

话到这里,柳盈算是全明白了。她前些日子的病灶,到底给爹爹瞧出了端倪,遣了这么个女苏秦,来当说客来了。听她说得句句在理,且自己的一腔情思,终久无托,倒不如收拾起无聊幻想,整顿着嫁了孙汝元。想来他爱重自己,从无依违,孙家又是权势赫赫,蒸蒸日上,她嫁过了门,一辈子吃用不尽,还有闲情攻书课史,弹琴作画,未必不在《列女传》中留下才名,胜过陷于口角多矣。

浓阴密布的天气,激动了她以悲为美的软弱习性。古来传为佳话的,梁鸿、孟光究属少数,多的是汉元无目,青冢向晚;明皇无能,马践杨妃。在她少女的心灵里,克制着不去爱姐夫,含有一种悲壮的慷慨。她被自己的豪情和不幸感动了,于是不经思索,突兀道:“婶娘不必再说,甥女心意已决。”她高声叫来小愫,将攒盒收下。小愫喜欢得什么似的,蹦蹦跳跳,捧着那盒子,爱不释手。其实她既是为柳盈高兴,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。她想起人家陪嫁丫鬟,多有通房纳妾的先例,孙少爷是她的意中人,柳盈即便不许,能够多看他几眼,也是好的。

一举得她应允,这也是出乎孙氏意料的。她忙起身道:“这般大事,我也不逼你,你回去好生细想,问问你爹爹。想清楚了,再来报我。”想到这下哥哥不知怎么谢自己,不禁有些沾沾自喜。她也知道亲上做亲,柳兰溪只有高兴的份儿,便放下心肠,等着喝这一杯谢媒水酒了。

想着等自己嫁过去,就得跟孙汝元一样,喊她一声姑母,柳盈不禁赧红了脸。他的生母就是自己的亲姑娘,日后待她,定是亲如家人,此事水到渠成,一无可虑。思念及此,忧闷稍解,便也打起精神,和孙氏说笑起来。孙氏让她拆看红封,她推阻再三,不得已拆了,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。孙氏看出她的惊诧,拉过她的手,微笑道:“这是你姑娘的一点心意,托我转致。你看着有什么好的头面首饰,多给自己打几副。女孩儿家,再爱看书,毕竟和男子不同,也要讲究一下妇容才是。”柳盈垂着头颈,低低应道:“是。”

她知道这便算是正式下聘了,以孙家的财力,成婚之日穿的嫁衣头冠、金钗凤鞋自是不算在内的。送走了婶娘,她返身独坐,眼角带到那一帖佛经,取来信手翻阅,还依稀带着舅舅书房的龙脑香,应是和那人沾染的衣香一样罢?

小愫却从孙氏走后,就开始傻笑,说是为她整理嫁妆,捧着水光花缎的衣料,自个儿吃吃笑个不了。柳盈看到她头上摇晃的,正是花朝那一日,自己答允赠她的珠钗。现在碧桃已凋,她觉得自己好像诗中的神女,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?等不来所爱,便怨望失落,匆促离去。若爱人间阻风雨,未忘所思,她到时又该如何?何况书上的少男少女,一见倾心,往往灵犀一点,互结心印。她既思之若渴,从情理来说,他也该怀有同情,这才交感所致罢?

这么胡思乱想,倒把睡意驱散了。想着白日之事,悔不该轻允婚事,致生两难。可是名节所关,分属瓜蔓,话已出口,断无翻悔之理。她陷在两难处境里,一个灵魂好像分作了两半,辗转寻思,不得善法。想到这事不知如何收煞,心头又复乌云密布,愁肠百结,搅扰到天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