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
五
端阳后的三天,大火星高居天顶,这就是陶金美出阁的日子了。阴阳生合了他两人的八字,一个金命,一个水命,金生水,水流湿,火就燥,火又克金,该选个阳气足的日子,冲散阴气,稳旺娘家事业。陶丞相怎愿让女离家远就?男方又是自己的学生,自然是招赘在家,当个养老女婿。陶家陪嫁丰足,有心现现家底,便借了柳家的宅子,作为新娘上轿处。
柳盈从前晚就难以入眠,抚着舅舅送来的嫁妆,不住叹气。那里头单是银狐领子就有一整箱,东珠头饰、玛瑙项链、翡翠镯子、描金绣盒,层层铺叠,像金色的海浪。她听着珠宝从指间滑落,想象自己戴上的光景,心里一阵激动。可再一想,打扮成这样,站在孙汝元身边,一下子就泄劲了。
临期,几个喜娘伴着陶金美,在枯荷轩梳洗开脸。所谓“开脸”,就是拿棉线绞去面上胎毛。金美怕痛,在凳上扭动不止,好几个人来才按住她。柳盈百无聊赖,看她凤冠上的凤头,碰掉了一只眼睛,便取出自己的金步摇,为她插戴。在她心里,也知道是要为表姊高兴的。可富于情感的部分,又使她盼着出点差错,最好是天降大雨,婚期推迟。
轻红推门进来,捧着一盏扶头酒,那是给金美压惊的。在婚礼次日喝的则叫“卯酒”。临去前,她还掩着口,吭哧笑道:“新郎的花轿已在外候着了。你们几个,可不要私心作祟,失误了佳期啊!”这一道仪式叫“亲迎”,一般在傍晚,点起灯笼火把,更显庄严肃穆。不过陶家并不讲究古礼,很多繁文缛节,都是能减则减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柳盈听着,倒好像责备她一般。其余的几个小丫鬟,听说新婿在外,无不好奇,纷纷拥在窗前观看。她们看到一个美男子,穿着陶荏的公服,蟒袍玉带,绛衣玄鬓,风神明澈,姿容绝世,都窃声议论开了。
柳盈手上拿着作为聘礼的那把象牙梳,头也不回,给金美压住发髻,一边还道:“那件青绉披帛呢?还不快找来。”丫鬟们你捶我一下,我捣你一拳,铺眉讪眼的,不约而同嫉妒起金美来。人多手杂,柳盈干脆将这一干心不在焉的帮手,全都赶了出去。两个喜娘也乐得在外讨赏钱。
金美似被今天的热闹气氛感染,手舞足蹈,不住傻笑。柳盈为她抚平大袖长衫上的褶子,扶着她走了两步,真是委委佗佗,如山如河,不禁瞧得痴了。金美见着桌上酒壶,那小巧的银丝番莲双耳瓮,里面装的东西,大人从不让她喝。于是很兴奋地扑上去,对着壶嘴倒灌下肚。柳盈托腮坐在帐内,呆想心事,一个不察,竟让她喝得烂醉,直如玉山倾颓,倒在地下,无明无识了。
“呀!”柳盈有些着慌了,唤来小愫,两个一起擡到床上。只见她昏睡不醒,口角流着哈喇子,化了一上午的妆通花了。小愫急得要哭,直跺脚道:“娘啊!这可怎办?舅老爷知道了,非宰了我俩不可!”柳盈沉吟不语,脑中过电一般,霎时间闪过一个念头。这想法太也不可思议,将她吓得浑身发抖,可又像具有深沉的魔力,引诱她走到礼教的悬崖下。她对小愫道:“你拖住他们一忽儿,我自有法子。”小愫有些不信地睨着她,然而方寸已乱,竟不多问一句,就走了出来。若她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,怕是打死她,也不肯轻挪一步。
屋里一时只剩两人,隐隐听见外头笙箫鼓乐,花炮泥筒,间着嘈杂人语,沸沸腾腾。柳盈头颅沉重,仿佛灵魂出窍一般,伏在金美耳畔,悄声问道:“姊姊,我讨你一句实话,你可要照实回答。”金美信任柳盈,听到她的话音,勉力睁眼,眯成一条细缝。柳盈拈着双鱼绣袋,心知拖延不得,狠一狠心,道:“那个人,你的丈夫,你可爱他么?”
这里有好几个词,对陶金美都过嫌抽象,她鼻翼轻颤,像又睡着了。柳盈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,不得已换个说法:“那,你可爱你爹爹么?”陶金美昏然眨眼,微一点头。看来她尚有意识,这就好办了。柳盈松了口气,继续比划:“你娘呢?你爱她么?”金美也点了头。她又问道:“那你的丈夫呢?你爱不爱?”这回金美睁大眼睛,不解地看着她,既不点头也不摇头。柳盈破涕为笑,忽然很温柔地为她盖上锦被,喃喃道:“我的好姊姊,好好睡一觉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