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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娘听屋内声息都静,打帘而入,只见陶金美坐在妆凳上,面前覆着红绸,像水波抖动。柳盈则已卧倒在床,衣服叠在床脚。她拎起酒壶,见都喝空了,笑骂:“这个柳小姐,帮忙帮倒忙!”扶着金美来到外间,四处皆挂着红绫绣缎,厢房横额上结着红绒花球,地铺红毯,窗扇也贴着大红剪纸。宾客盈门,笑语喧阗,看见新娘出来,一齐说着吉祥话,像什么“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”。只在这一天,男宾可以肆意端详女客。还有一等轻薄的人,专看她印在地毡上的莲月双钩,啧啧评赏,以资笑谑。
两个奴婢搀着她,来到陶夫人面前。陶夫人在她衿口结好帨巾,三位庶母也有鞶带相赠,各自嘱咐了几句“夙夜从命”、“勉食姑嫜”,不过应景套话而已。轿杠横在身前,夫婿将丝绥交到她手中,姆妈伸手相拦:“尚未成礼,不敢相接。”都是固定的仪式。不过,在她登轿时,杜晏华到底虚搀了一下。那手骨骼分明,美如润玉,看得她心上一动。花轿缓缓开动,风扬起飞沿,锦帕下那张笑脸,盈然欲语,闪着灵慧神光,何尝是陶金美?
很多年后,长安城的住民说起丞相嫁女的场景,都会回忆起那日的缱绻烟柳,萋萋芳草,一列深红间绿的送亲队伍,打着旗牌罗伞,有教坊乐工奏着细乐,如同仙人。那六十四擡嫁妆,依次沿天街走过,各样珍奇古玩、时新料锦,就如打开了地下王宫的棺椁,看也看不尽。那手捧绣球、走在前头的新郎,又是长安最俊俏的郎君,有“二十中郎”的美誉;坐在织锦香呢软轿中的新娘,闻说也是貌比西子,美若天仙。当时又有哪个不羡慕?可是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,天生尤物,必有以报之。后来看到他们结局的人,反幸生在平常百姓家,这且不去说他。
陶府辟出东边一所跨院,连带着四五进深屋,一起用作婚房,还拨了几十个下人伺候,到处装点得施金间彩、炳耀辉煌。正厅下排了上百桌筵席,宴请陶家的连理姻娅、远亲近邻、门生故旧、同僚朋友,各部大臣送来的花红酒礼,在桌上堆了一层又一层。相比之下,京邑杜家竟一个人也不来,只有新郎的几个僚员,穿着鸭蛋青色的长衫,带着一两银子的门包,打点一张嘴,准备来吃喝一顿。
当时赘婿地位低下,不得穿绸缎罗衣,不得参加科举,朝廷若有土木工程,还要征发为苦工劳役,这都是《周典》的明文条例。官人家里,遵守得不那么严格,然在亲戚面前,也是擡不起脸的。即便如此,杜家此举,还是很不寻常。
酒席中间,陶宅的大门忽然敞开了,这表明来得定是贵客。门房老儿一路跟着小跑,老脸都皱在了一起,满面春风道:“禀相爷,宫里来人了。”众人一看,从车上下来的,果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曹公公,戴着贴金红花帽,身穿斗牛服、云蟒曳撒,好不威棱。他看着小太监擡下两副锦盒,对着陶荏一拱手:“圣人得知老大人的闺女今日出阁,特地派杂家来送贺礼。”他揭起盒盖,一个是雕成三层楼阁的银簪,贴以金箔,夹以绿松石,檐角飞翘,呼之欲出。一套是碧玉书箱、梅花冰纹笔筒、翠色珐琅蛙形笔洗、程君房造扇面玄玉墨,还有三块上等的和田玉印料。
“哟,折煞老臣了!”以陶荏为首,来宾无不伏跪在地,叩谢天恩浩荡。陶荏让侍仆妥善收存的时候,心里的得意劲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。臣子婚礼,皇帝赐物,这是天大的荣宠,在他看来,这都是他权势的作用。
柳盈被扶入新房,只喝了一点莲子花生粥,并两个喜饽饽,取个吉利。无人处,她偷偷掀开红绸,四面张觑。原来这屋就在金美的秋香院对过,素壁用椒漆新刷过了,锦帐低垂,红幔斜披,银烛签上插了两支小臂粗的红烛,篆着喜字,一室暖红,暗昧非常。外间人来人往,一个声音不熟的丫头问:“柳家小姐呢?少爷到处在找。”问了几个人,都说“不看见”。她想是孙汝元身边的人,自从订婚后,碍于规矩,他没再来看她。她一面觉得愧对了他,一面又盼他赶快离开,不要撞见闹新房的人,看到她喜帕下的脸。
来客早已收到陶荏的暗示,都不敢走近新房,生怕惹起金美的狂性,搅乱了婚礼。只有大理寺的那几个属官,灌饱了黄汤,相搀着撞进房里,毫无风度,对着柳盈就胡乱指点起来。一人道:“这小妞且是好身段。”又一人道:“娶了她,大人的那些闲话,可以不攻自破了罢。”柳盈只看到几个肥硕的影子,偷油的老鼠一样,在她眼前乱晃,好像想试探她看不看得见。她一阵心慌,纷乱的识海抓住了一个念头:“什么闲话?”还不及细思,有一人竟抓起秤杆,想看她红盖头下的容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