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誓山河水香女史

十二

十二

朝局日下,政事纷拏,自诩清流的宠贵,和一帮子勋戚世族闹得不可开交。年初的官员大计,皇上撤换了不少大户的朋党私人,这一番清洗,使得旧家的势力大减。随之而来的丈量田土,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寒门士子自是无人不欢,他们中多有祖孙世世受人盘剥的,一朝掌权,恨不得手刃雠仇,言辞激烈,唾沫拳脚齐上,也是在所难免。老牌贵族可就不同了,权门闭塞,买官无门,常言道“朝中无人莫做官”,皇上此举无异于让他们都成了耳聋眼花的废物,虽然荣誉爵位颁了一个又一个,却是当不得实权,实质上遭到了架空。这还不算,现在又要清丈田地,按田亩多寡公平计税,这不啻是夺了他们的衣食,由此激起的怨愤可想而知。

每日天不亮,午门外的登闻鼓都被敲得蓬蓬响。逢到三五月夕,便有一帮老臣,相邀结伴,到麟趾殿门口去跪着哭诉,渐渐哭出了花样,且哭且数,声泪俱下,比专事哭丧的婆姨还卖力。靖元帝不胜其烦,例朝也由三日一次,改为五日一次、十日一次,逢到不上朝,便将六部九卿的官员请到文华殿,共商国是,决出方略,再由内官掌印持着火漆封口的信筒,直接送到全国各地。如此一来,这些世族大家见此招无用,纷纷拥到曾丞相府上,七张八口,指手画脚,要逼老爷子去向皇上说情。曾思毅本就是个软柿子,在同僚间素无威信,当个和事佬都要被误扇巴掌,说句话就跟泥牛入海一样。再说皇上风华正盛,恰是刚愎自用的时候,有什么旨意,都是通知各部长官会谈,他只是得着口传圣旨,再代为拟诏而已,连个书吏也不如。有时来人迫得紧了,他竟然躲到茅房里,一连几天不出来,吃穿用住都搬进了茅房,宁愿忍受扑鼻的臭味,也不想接见那群比苍蝇还烦的王公大臣。

终于皇上念他年老体弱,享福之日无多,准了他第四次的告老奏疏。据说,接到圣旨时,他的花花胡子上沾满了鼻涕泡儿,老泪纵横地谢圣主隆恩,然后忙不叠地收拾铺盖卷儿回了湘潭老家,惶惶如丧家狗,竟是一刻也不愿在西京多待。可怜他的孙女儿曾静仪,连和旧日闺中密友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,就永远地离开了长安这个生养之地。

曾思毅一走,人都开始揣度接任的会是谁。六部首卿们嘴上不说,暗自里都较上了劲儿,若有什么黑料,也一窝蜂地抖落出来,只要能陷对手于不义,什么捕风捉影的言论都编得出。靖元三年的邸报,内容之丰富,主题之劲爆,不输后世的花边小报,甚至被民间盗印,成为茶余酒后的笑谈。就在这满城风雨之时,一乘杏黄色皮绢小轿,载着皇帝身边说一不二的大太监曹正心,手捧一轴明黄包缎的圣旨,擡进了柳府的门栏。

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很快杜晏华成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宰相的新闻不胫而走。有那正在侯信儿的夫妻俩,乍闻此事,手上一滑,摔了一对宋代哥窑的细瓷碗。以弱冠之龄封侯拜相,燮理阴阳,自是人心难服。靖元帝却不为所动,有上劝谏书的太学生,被他下旨切责。还有一等无聊的人,猜测这位年轻的皇帝有些断袖之癖,要仿汉董贤官拜大司马的故事,急得眼里冒火。堂堂九五至尊,于人事任免竟如此儿戏!便三个一群,五个一党,围着天街跪满一地,请求皇上收回成命。靖元帝听了这些风言风语,圣颜赫怒,下诏将那些信口雌黄的无耻之徒逮了起来,推到午门外廷杖,不死也要远流三千里,终身不用。

如此一来,浮评浪议才稍稍压制。明面上是堵住了嘴,私底下小报小钞仍是满天飞。一些绘工精致的传单在官员手里私下传阅,有的将新任相国画成了唐代的安禄山相似,配字是一句唐诗:“竟缘尊汉相,不早辨胡雏。”这还算客气的,流传最广的是一幅春画儿,上头是一个女里女气的小倌,标题儿是“此相公非彼相公”,在那男子的亵处还用小字题着一句淫诗:“一夜横陈亲玉体,消魂只有鹤曾窥。”(衰兰子曰:此言不当出人子之口。)

因这句同时有指斥圣上之嫌,廷尉捕得风声,又逮了一批七八品的小官,坐了个“不敬圣上,谤辱大臣”的罪名儿,秋后问斩。话虽如此,那些蠢蠢欲动的勋臣贵戚仍不肯罢手,买通了宫里的钦天监,假称客星守羽林,将有奸臣犯上,也通通被撤职处分。

其实他们联合一致地反对,深层原因还是利益纠纷。杜晏华作为永安朝最大勋贵陶荏的学生,仍是不假私面,无情无义,在谳狱时提供了不少罪状。设想他们这些芥蒂无亲的两旁世人,若是有朝一日犯在他手里,下场只怕比陶荏还惨。不过,事实证明他们多少有些多虑了,杜晏华柄国后,并没有采取一味打压的攻势,而是又拉又打,分而治之。一边派员加紧清查土地,一边又建议皇帝开发山林川泽,派遣虞人看管薮泽。名义上是看管,其实不啻私人园囿,只要抢到一顷,就可坐收渔盐之利。因而为了虞人的职位,又有许多原来亲附的大族,彼此大打出手,闹了个头破血流。杜晏华见舆论稍息,赶紧上疏,趁热打铁,定下新规,要将赏给勋爵庶子的田土从其家子粒田里出,以免肆意扩张,还可限制豪强土地。这一项条款,自是没有勋戚愿意接受,无奈生了一群不争气的儿子,一见新规里颁定的亩数比原先高,恨不得举双脚赞成。如此一来,贵族要想和朝廷闹,就多了自家人的掣肘,窝里斗了个精疲力尽,哪还有闲心力到午门下跪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