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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逻些城在玷苍山下,昆池沿岸,背山面海,就如群山遮映中的一块翡翠。山花四时不谢,飞禽走兽十分驯扰,见人也不知闪避,与途经的穷山恶水绝不相同。丽水南流而过,水中不时跳出身形圆扁的乌鲗,搅动水花,如银色的海潮相似。
水中有一小岛,四面环水,林木葱茏,拱卫着白色的王宫。那是滇王夏天避暑的离宫,当风带水,清凉无匹。这时从岛上缓缓降下了一道绳桥,一队薄衫少女如凌波踏雪般,轻灵地走近了。在队伍前头的是一名男子,穿着一袭月白单衫,束一领玉壶巾,身形清癯,动若云雾。面容却被纱幕遮住了,依稀能看出肤色温润,下颌尖削,风华摇曳,就如薄云笼罩的月亮。
他开口时,声音清润,像轻轻扬起的水花:“贵使远临,王爷命我在此恭候。”说着,像掬起一捧清泉,两手在身前拱了一下。
孟扶风一行都是武夫,遇到这么秀气的文士,都有些微微的失神。随行的男子像一只树獭,整个身子挨着他,这时扯住他的衣袖,努了努嘴。孟扶风朝岛上看去,只见沙岸上一排跪了十来个男人,大热的天,像冻得直发抖。他们衣衫褴褛,满头满脸都是狰狞伤疤,流着污浊的黄脓,招来不少逐臭的蚊蝇。
那从岛上来的男子轻声一笑,侧立在旁,做了个请的手势:“在下郎月清,敢邀尊使斋宫小叙。”他优雅的语调和这凄惨的一幕十分违和,剩下的十来个兄弟和孟扶风面面相觑。孟扶风按了按腰刀,朝前一步道:“如此,有劳郎先生。”
“不敢。”他的声音始终带着笑意,像微微上翘的嘴唇。转过身,步履轻捷,姿态雅致,隔着一道水桥,望之几如仙人。孟扶风回头一看,男子仍立在原地,表情十足的古怪。眼神一忽儿明亮,一忽儿灰暗,像潮汐一般莫测。
孟扶风感念他救命之恩,上前执起了他的手,和声道:“别怕,有我在,他们伤不了你的。”男子眼盯着地面,神气忽然蔫了下来,不复方才的神采飞扬。
即便是离宫,也有森严画戟,重重门墙,亭台廊馆,周回匝绕,人行其间,就如误入了一张巨大的蛛网。在一个半跨池水的船室中,摆好了檀木桌椅,写着“环翠堂”的匾额下,有两幅山水立轴,一幅银红硾笺的对联。屋里到处点缀鲜花,混着白茶的香气,清雅如文人书斋。
“闻得将军路上遭遇山贼,王爷既怒且痛,特命学生前来慰问。”郎月清徐徐开言,声音波澜不惊,却饱含关心,听来含有无尽的安慰。
孟扶风在心里冷笑一声:好一个山贼,倒会假撇清!面上却并未显露,反而谦和道:“哪里,劳动大人招待,倒要叨扰几天了。”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,既不失上国体面,也给对方留足了余地。
郎月清微微一笑:“我猜将军心里一定在想我假撇清。”
孟扶风吃了一惊,连忙打躬道:“不敢隐瞒先生,末将相信王爷一片忠心,可随同前来的兄弟却损失惨重。若不给出交代,恐怕人心不服,皇上也不能释怀啊。”
这一段话绵里藏针,暗伏威胁,郎月清却浑不在意,依然笑得风清月朗:“若是学生说,袭击贵使的歹人已经捉住了呢?”
孟扶风想起水边捆缚的那些粗人,心里待信不信,敷衍道:“急能出错,先生还是宽限几日,莫要抓错了好人。”
郎月清下巴微擡,面纱微晃,声音柔之又柔:“错不了。”
那行使女已接到示意,对着郎月清微微俯身:“公子,都准备好了。”
郎月清看向孟扶风,笑了笑:“将军可要亲自审问?”
孟扶风噎了一下,闷声道:“请先生将偷袭文大人的水贼带上来,我要见见他们。”
“好啊。”说着,郎月清云袖轻擡,就有两个王府侍卫,牵着两个捆成线轴般的人走了进来,他们低头畏缩,神情委顿,被恐惧折磨得丧失了人形。孟扶风辨认了一下,正是那晚凿船的两个艄公。
郎月清点了点头,左边的一个垂头丧气,从腰间解下了一袋金珠白银,并两件尚未倒卖的首饰。男子好奇地凑近数了数,眼看自己的东西竟然只剩下了这么一点,嘴立刻就瘪了。
孟扶风尴尬地挠了挠头,人赃并获,他也不好再说什么。郎月清将茶盏放下,和婢女对了对眼色。那两个蟊贼重又被押走,并那几个行刺的山贼,一起捆在了河边。
郎月清将明瓦窗子推开,只听他一声令下,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,不一会儿,那几个粗壮的大汉都被丢进了河里。郎月清从里间抱出了一把桐木琴,横在腿上,微笑道:“敝处丝竹呕哑,难于入听。聊以学生薄技,奉渎贵使。”说罢,不待回答,径自抚弄了起来。琴音如颗颗饱满的珍珠,温婉流畅,悦人耳目。四面山风吹来,他的身姿坐在飞舞的轻纱中,只如环绕青山的一片流云。
可是,就在这诗画一般的意境中,却传来了声声惨叫。几个禁卫军扒在窗台上,才看了一眼,就伏地大呕起来。孟扶风穿门而出,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震怖。水中不知何时浮起了几头猪婆龙,身长丈余,癞头疤脑,循血迹而来,正在分食那几个犯人。清澈的河水转眼间染成了血红,残肢断足顺流漂下。
饶是他经见得广,也看得一阵阵反胃。最可怕的是,那琴声竟像是融合进了惨叫,显得格外的和谐悦耳,有如梵呗里的众声合唱。男子跟了出来,还未看清,孟扶风就移步近前,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。“没……没什么好看的。”他的声音都在打颤。男子挽住他的臂弯,安慰地晃了晃,这才一起回进屋里。
一曲终了,河中的声音也消失了。只有血水还像喷泉似的,在水面打着咕噜。
郎月清折下了腰,轻声道:“晚上王爷备下酒席,为贵使洗尘,还盼不吝赏光。”话毕,就随在那队使女身后,径自离去。远望如一弯杨柳相似,动举合式,自有一股尊贵气度。
门在身后阂上,孟扶风从窗中望了望,果然绳桥也被收起,他们已被软禁在此。有几个兄弟吓破了胆,牙关不住颤抖。窗外还是正午,日光高照,他们却已感到透骨的寒意。只有男子浑然不觉,双手捧着茶盅,孟扶风心不在焉,伸手去接,他却背过双手,茶盏摔碎在地。孟扶风讶然擡头,看见他眼里神光闪动,反应了一会儿,才恍然道:“你是教我席间不碰酒食?”男子点了点头,温顺地靠在他身上,不一刻就眯起了眼睛,掩了个哈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