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誓山河水香女史

七(第2页)

孟扶风想起自经水祸,他每晚都抱着兵器,守候自己到天亮,惟恐再出什么差池,心中不禁一阵潮涌,冲口而出道:“我救你,并不是要你报恩……”男子如一只慵懒的猫儿,翻了个身子,和他贴得更近了,闻言只是扬了扬吊梢眼,不知有没听懂。

过了两个时辰,天色擦黑,外面重又响起了锣鼓之声。休息了一阵,队伍的精神略有恢复。郎月清换上了一袭红黑礼服,带领着鼓乐仪仗,前来迎接。孟扶风本要将男子留下,不料他却揪住了孟扶风的衣角,死拽着不撒手。无奈之下,孟扶风只好点了两个兄弟照护他,一行几人向岛外走去。

滇王的宫殿设在内城,重楼叠宇,以青石磴道连接。步行至第二重门,又是门楼相对,围着一方气派的广场,环绕清池,养着鱼鼈。第三重门以内,就是滇王日常起居的宫室了。他们来到大厅,彩幛高悬,铺锦列绣,一派金碧辉煌。当中主位上,已经坐了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,脸上皮肉松弛,鼻子宽大,在两边陷下深深的皱纹。他的胸膛宽厚,肚子圆凸,织锦螭纹青袍穿在他身上,就如一面绷好的鼓皮。几个美貌侍儿跪在他身前,伸出粉拳,在他全身轻捶。身后执扇的婢女也都是丰姿宛然,韶秀可人。

看到孟扶风一行人,他的眼睛亮了亮,殷勤地在王座上动了动身子,手掌相抵道:“贵使远驾而来,快请上座。”便有两排侍女从轻纱帘幕后走来,将他们依次引入坐席。孟扶风排在首座,男子却被一对姊妹架住了胳臂,就要带往末席。孟扶风触到他恳求的眼光,对那两个婢女摆了摆手。男子侍立在他身后,一手搭在他肩上,似是要教他放心的意思。

滇王的目光频频扫来,连郎月清何时走近都不知道。郎月清挽起袖摆,在金盘中破开了一个香瓜,以不高不低的声音,微微转脸道:“将军雅望非常,然我恐床头捉刀人,才是真阿瞒也。”这话并未引起注意,只是男子扣在孟扶风肩背的手,似乎更紧了一些。

滇中食物皆盛在金银盏中,外围镶以一圈琉璃水精。他们食材远较中土丰盛,猫、犬、骡、驴、豹、猩,皆煮至半生,即可入口。那碗中腌着一些辣油汪汪的红肉,筋腱粗糙地外翻着,看了让人提不起食欲。滇王却在侍女的进奉下大快朵颐,满嘴血水,已全然像一个山中猎人了。侍女跪进了三次,孟扶风都捂着肚子,死命摇头。不一会儿,滇王吃饱喝足,颊边的肥肉抖了抖,笑成一朵菊花:“贵使远来,是为什么来着?”

孟扶风赶忙打点好说辞,离座前趋,禀道:“上覆王爷,皇上闻得王妃薨逝,心切痛焉,特命我等致送赙仪,并令礼部拟好了一篇诔词,聊表哀思。”滇王摸了半天下巴,才一拍脑袋,咋呼道:“你说她啊?没了好多天,早埋啦!倒是……”他苦着脸,似要诉苦,忽然外面跑进了两个内监打扮的人,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下,一看周围坐满宾客,呆着一张脸,说不出话来,只有唯唯叩头而已。

滇王低吼道:“又怎么了?快说!”那两个内监这才战兢兢爬起来,颤声道:“是……是新王妃……”“什么!”滇王手中的蠡杯杂碎了,脸色也黑沉沉的:“这次也是……”内监只觉有一把大刀压在脖子上,点头的动作也十分细微。忽地,滇王飞起一脚,他们像被踢到了一般,惊吓着朝后坐去。滇王狠狠砸了砸桌子,袍袖一甩,大步朝外走去。郎月清面上不见尴尬,柔声细语地向来客躬身道:“我王偶有细故,不暇奉陪,还望尊客恕罪,暂行歇息,明日我王定会加倍赔罪。”说着,他做了个请的手势,就有红妆婢女提着紫纱宫灯,等候他们移步。

临走前,孟扶风回头一瞧,他还立在原地,风摇衣裾,像一树轻盈的梨花。不知为何,孟扶风仿佛看到了他面纱底下的笑脸,竟自打了个寒战。

院子里长草依然,一轮红日没于草际,盛放的杜鹃也被染成了血色。孟扶风忽然听到门外动静,留了个心眼,攀着树干,伏在墙头,向外窥去。只见几个太监鬼鬼祟祟地擡着一物,黑色油布下露出一双雪白的天足,绫锦红衫的下摆如一簇火焰,正在随风而舞。她的头发编成两股发辫,盘为发髻,在顶心缠了一块红色的缯帛,显得娇俏而又明丽。可是迎头一阵旋风,掀开了她蒙面的黑布,只见本该是白皙的嫩肤,竟然全成了紫黑色,深浅不一地在脸上游动。从她微张的樱唇里,爬出了一只青色的百足虫。

这是川西的养蛊之法,这位蛮族的新王妃到底招惹了什么仇人,舍得对她下此狠手呢?

低矮的宫墙困不住身负轻功的孟扶风,待宫人走过,他像一道阴影般穿过迎宾馆,在四通八达的宫道中游走。遇有人来,便像蝙蝠般贴住了墙根。再往前就是王宫内院了,这一代滇王性好渔色,妃嫔不下百人,闻得还有许多外嬖,都居住在这斗拱飞檐之中,本是香氲如雾的地方,不知为何却笼罩着一片阴云,似是死神轻轻走过。

在一带镶金琢玉的嵌宝栏杆前,种着一片金带围的山茶,白色的柔瓣上隐约镶着一圈金边,看来富丽堂皇。漫山遍野的茶花中间,是一条通往滇王寝宫的十字甬路。经过左面的一大丛紫竹,却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其间晃动。孟扶风心神一凛,屏住呼吸,悄悄地凑近了听。那竹林十分茂密,一节节泛着青幽的紫色,掩住了其中的一方小院。

郎月清的声音首先响了起来,浑不复之前的柔腻,像卸去了粉妆的苍白面容,带着幽幽的怨毒:“她害得我好苦,自己却活了下来……”风静声息,漆纱风灯摇曳的灯影中,另一个声音道:“我料不到,你还活着。”

“呵呵。”郎月清的笑声很勉强,忽然压低了嗓音,阴恻恻的,像是有人在敲棺材,“你想不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?”

那个声音不说话,忽然惊呼了一声,好像看到了什么惊悚的事物,惊叫中却带着惋惜。过了半晌,他低低道:“我们来做个交易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