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(第2页)
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瞳,他不自觉地眼光向下,落在了那花瓣似的柔软嘴唇上,胸口砰砰直跳。在他愣神之际,杜蘅已经捂着额头,小声呼起痛来。秦嗣环元神复体,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:“那么大的眼睛,怎么就不知道躲!”
杜蘅也不知是真的感到疼痛,还是好心被当驴肝肺,心里不痛快。独自个儿走到墙边,将脑袋埋在膝盖间,生起了闷气。秦嗣环的性子像块狗皮膏药,你不理他了,他非要往你身上凑,撕也撕不掉,简直不胜其烦。杜蘅拒绝了他的几次示好,秦嗣环就抓耳挠腮起来,也不知肚子里在憋什么坏水。忽然只听耗子跑过的簌簌声,他不知何时已跨到了床栏后,把手伸进了指套中,一勾一放,小陶人儿就自己动了起来。
突然,杜蘅瞪大了眼睛,气急败坏地嚷道:“不行!不行!你……”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,秦嗣环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,两只手却越移越近,那两个小人儿面对着面,简直像要亲上了一般。眼看他的脸少不了要多添几道抓痕,久已关闭的宫门却忽然轧轧而开。
秦嗣环隔着老远,就看到了平步青花光斑斓的粉缎上衣,心里咯噔一声。杜蘅已急得快要哭出来了,满屋子打磨陀,转得秦嗣环头晕。“怎么办,怎么办呀!”
他在家与娘最亲,娘虽然用心教育他,偶尔也不免打骂几句,然那份疼爱是不需怀疑的。每每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,过后都后悔得不行,还让侍女送来好吃的糖果蜜饯,丝毫也没有迫人的威严。可爹爹就不同了,不仅是娘刻意限制他们见面的次数,杜蘅打心眼儿里就对他亲近不起来,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畏惧。这疏远一半是由距离而来,一半也因爹爹的喜怒不形于色。他感受不到肆意撒娇、拌嘴的快乐,虽然他一直渴望如此。
想到自己的行为显然是在禁止之列,他的心中闪过了一连串不好的想象。他甚至不敢肯定,他的生身父亲会不会像对待政敌那样,对他施以辣手。
在秦嗣环的撺掇下,他拱着身子钻进了床底下。陈年的积灰涂污了他雪白的脸蛋,霉烂的气味钻入口鼻,吓得他赶紧捂住了嘴,生怕发出嚏响。他只看到一双银红色尖头朝元靴,在离自己三寸之处停住了。他大气也不敢出,还当踪迹已露,却听杜晏华先开了口,谈话的对象自然是秦嗣环。他的声音一直是宛转舒徐的,听不出喜怒,就如初春池畔清泠泠的冰澌。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,既没有居高临下、胜券在握的骄横,也没有臣子面对主君应有的毕恭毕敬。
他看了看覆满尘垢的家具,并未表示出过分的嫌弃。行完大礼后,也不待秦嗣环赐予平身,就近在一把红漆梨花椅上坐下了,神情举止一如安居在华屋广厦。“臣恐陛下举哀泰甚,有伤龙体,特携一副淮扬的好厨子,以慰圣心。”
秦嗣环毫不掩饰抵触的情绪,一叠连声地嘿嘿冷笑。在他心里,实未有一刻相信父皇已经晏驾。若是他人敢当着自己的面,说出“庐墓守孝”之类的鬼话,他定会揍得此人满地找牙。只是眼前的人既自命为托孤大臣,又是他名义上的太傅,手握对他的生杀予夺大权,他也说不得学那尺蠖能曲,暂时忍气吞声,做一回缩头乌龟了。
他没好气地说:“没事儿,不劳费心,小爷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!”果然,这话一出,杜晏华狭长的双眸眯了起来。他久居高位,自有一股雍容威棱的气度,已很多年没听到如此刺耳的轻慢话了。即便在最狎亵的床笫之间,也多是别人奉承讨好的时候多。
他也不卖关子,轻轻击了击掌,就有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捧着两个嵌金丝朱漆托盘,上面承着明晃晃的圣旨,只是未盖上皇帝御宝。秦嗣环凌厉的眼风一扫那些卖国贼,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不少麟趾殿中的熟面孔。好容易压下发作的冲动,他跷起了二郎腿,左右臀像嫌椅子发烫似的,没有坐相地轧来轧去。
“孤不耐烦看那些骈四俪六的废话,丞相念给孤听听。”即便处在阶下囚的地位,他也不忘口头上占点便宜,挤兑一下。杜晏华毫无留难地拿了起来,开卷展读:“朕钦奉柔懿镇国大长公主玉旨:朕以渺躬,冲龄即位,昊天罔极,不慭赐嘏。顷者国事蜩螗,战局纷乱,民心拂逆,老成离散。朕体《春秋》应天顺人之意,《尚书》尧舜禅位之美,唯愿舍一家一姓之尊荣,叶古圣天下为公之至意……”
念到这里,秦嗣环不禁跳了起来,砰砰嗵嗵地踹倒了桌椅,怒火终于决堤爆发:“混账!你好大的胆子!”说着,便抢过杜晏华手中的退位诏书,撕扯了个粉碎。嫌不放心,又用靴底狠跺了几脚。
杜晏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似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,就势举起了另一份诏书。这份所写的内容要温和许多,然也难掩昭彰的野心。乃是宣布对他加以九锡、封为公侯的诏命。本朝向来非同姓不封王、非外戚不封侯,即便是永安朝权倾一时的丞相陶荏、太尉阮钺,因是异姓外臣,也不过上了太师、太保、上柱国的虚衔。杜晏华的非分邀功,很难不教略读过几本史书的秦嗣环想起司马昭之心。
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,他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将祖宗江山拱手让人的,只得勉强颔首,同意了这一步为谋朝篡位铺平的台阶。杜晏华心满意足地一挥手,就有尚宝监的公公将玉玺奉上。秦嗣环盯着那红绸布下的方形物事看了很久,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嗤了几声,举起来就盖下去,没有一点拖泥带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