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誓山河水香女史

六(第3页)

他自幼在宫中耳濡目染,已见识了太多物极必反、阳盛阴生的例子。古往今来,履人臣之极位的大臣,鲜有全身保命、能得善终者。他亲手盖完了玉印,又回复到纨绔少年的姿态来。任谁也不会想到,这么一个刚过了十二岁生辰的小娃娃,肚子里已在反复思索绝地反击之计了。他身上既有祖父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中历练出的勇猛之气,又有父亲端居垂拱、控御大臣的巧算心机,还能摆脱掉性格谨慎之人行事畏缩、自缚手脚的毛病,假以时日,实是不可多得的有为之君。

杜晏华照常例谢了恩,这个形式此时已带上了讽刺的意味。他向着床下招一招手,不动声色道:“阿蘅,还没玩够么?你娘到处找你。”听到这个带有轻微命令语气的平淡句子,杜蘅却忽然全身颤抖,有如霜降后的柿子,红着脸,满面蔫相地爬了出来。

杜晏华和他拉近了距离,蹲下身子,为他扫去满身灰尘,并没有一句责怪。他一手拉着杜蘅,回头对秦嗣环道:“愚父子不敢搅扰陛下尽哀,先行告退。”

秦嗣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好朋友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殿门,心里头说不出的失落,一边又暗暗地责备自己,不该总是惹对方生气掉泪。可是也不知怎的,原本善于伪装、控制情绪的他,和杜蘅待在一起时,总要寻着由头欺负人家几下,简直好像不如此心里头就不得舒坦。可真当看到对方受伤后,他又会比谁都难过。

远在千里之外的商水岸边,一队旗帜靡乱、人困马疲的戴甲士兵正在艰难地渡河而过。他们行迹诡秘,只敢乘着夜色,渡过这一片滩阔水深的河渠。若是仔细去看他们的阵形,会发现这些折臂断腿、满身箭伤的武士竟是不顾性命,死死地护住了被他们围在垓心的一个人。这个人的衣着与他们无有不同,右颅骨受的外伤虽用绷带缠起,却仍沁出暗红。头部受伤,压迫得他右眼几乎难以睁开,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淤血,使他看来就如满目血红、择人而噬的野兽。

他的神情也确实狰狞可怖,那是狮群中的雄狮受到豺狗的挑衅,为维护族群而发出的狂怒嘶吼。

没有人知道失踪的这两个月内,靖元帝秦容臻的内心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。在陇西的战场上,他亲眼看着蟠龙巨纛被敌军毫不留情地砍刀,那些腰佩弯刀、身披毛皮的健儿个个都像自天而下的兀鹰,在这个太平天子的心中激起了绝大的恐惧。还是随身侍候的亲兵反应较快,几乎算是僭越地将他身上的鱼鳞细铠剥下,与另一个小头目的盔甲换过,这才侥幸逃得一命,在残余兵力的护持下,窜入大别山中。

改元更张的消息很快传到偏远山乡,他耳听着旧日的忠臣们很快便抛下生死不明的他,拥立他的儿子上位,已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,一连几日寝食俱废,夜不成眠。他当然早已明白中了奸计,只是怎么也没想到,这致命的一击竟是由曾经最信任的属下发出的。他从未将杜晏华单单看成一颗朝堂制衡的棋子,虽然他听了父皇太多的告诫。为人臣者,孰不愿寡劳而多功?为人君者,孰不欲垂拱以治下?在这此消彼长、相互对立的关系中,他竟奢望能觅到真心的知己。

他已看够了道貌岸然的老头子一肚子蝇营狗茍、男盗女娼,这个腐败的官僚体制具有素衣成缁的魔力,每一个浸淫其中的人都难免沦为媚上欺下、自私自利的奴隶,可杜晏华的出现曾一度改变了他的看法。

这个惊采绝艳的少年,曾以片言瓦解了逆臣阮钺拼死一扑的决心,使新生的家国免去了一场动荡。他们曾一齐白龙鱼服,改名换姓,相约在京城里最破败、最不引人注目的小客栈里见面,彻夜商谈翦除陶荏的办法。高居九重天上的秦容臻,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,可是有时他也不得不借助这个少年老辣诡谲的计谋。这些年他不遗余力地改革弊政,许多排除异己、残害忠良的活儿,那些说出去会有损他圣明天子令誉的事,这个人都能毫无怨言,滴水不漏地替他完成。与其说是他的左右手,不如说更像他的影子。他站在阳光下,有人在黑暗中将他托举。

他已在最高峰盘桓了太久,像一只失巢的海东青,没有可歇脚之处,也没有任何的陪伴和温暖。直到杜晏华来到他的生命中,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。他的思想不是深不可测、高高在上的玉旨纶音,有人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,彼此相视一笑便能了然,一切尽在不言中,这该多么美好!

可是他恰恰忘了,他是天上人间只此一人的帝王。成为天子的那一刻,他就必将杀死体内属于凡人的弱点,如此才是一位合格的君王。

没有人配站在他的身边。所有的好天良夜、良辰美景都只他一人在看,一任年华虚度,光景消沉。

他富有四海,也一无所有。